在我们这个国度里，最深入人心的形象，没有谁比得了关公。而关公的独特之处，是在他有生之年，仅是一名凡夫俗子，一名战死沙场的大将军，不过五虎上将之首，一名副县级的武官，而在他死后千年，由侯成为公，由公成为王，由王成为大帝。

我们看看对他的称呼，从这些称呼中，便可以看出其演变的过程。关羽、关云长、关将军、汉寿亭侯、五虎上将、关壮缪侯，这是在三国时期对他的称呼。有一个著名的故事，发生在公元 200 年，即东汉建安五年，关羽斩颜良，为曹操解“白马之围”，被朝廷表封为“汉寿亭侯”，这便是他生前得到的爵位。而“壮缪”这个谥号，是他死后 40 多年，公元 260年，即景耀三年，被后主蜀汉朝廷追谥为“壮缪侯”。这段时期的前后，关羽的形象，影响力显然多在民间，他一直徘徊于厉鬼、善鬼与显灵之中。就是说，斯人已逝，成为传说。蜀汉朝廷追谥的“壮缪侯”，虽谈不上是“恶谥”，但绝对不能称之为褒扬，其意是虽道德完美，武艺高强，可惜壮志未酬。

关公是在他死后，朝廷和民间相结合，加上宗教的介入，通过显灵、显神迹，引发了对他一系列的造神运动，由人成厉鬼，再由圣走向神坛，逐渐地成长起来的。请看，从宋代起，加封为“忠惠公”、“祟宁真君”、“显灵王”、“胎烈武安王”、“义勇武安王”、“壮穆义勇王”、“英济王”。元朝则被忽必烈加封为“显灵义勇武安英济王”，到了明代，与姜太公合享一祠，朱元璋将姜太公删除，把他保留下来，便开始了他自立门户，享祭天下的历程。明万历十八年他被追封为“协天护国忠义帝”、四十二年被封为“三界伏魔大帝神威远镇天尊关圣帝君”。

关于对关公的褒扬，三个朝代对他的加封，一代比一代高，汉封侯，宋封王，明封大帝，而到了清代，对他的加封，达到了登峰造极的地步。

如果我们将前述对于关羽的封号加以梳理，有清一代，最值得一说。从许多传说中，《三国演义》乃努尔哈赤的最爱，是满清八旗子弟教科兵书，屡次以此用计，均能大败明军。而书中的关云长，则是他们最为推崇的人物，他的形象是集“仁义礼智信忠勇节悌”于一身，是中华民族伟丈夫和完美的化身。清人入关前，就有请明王朝将关公神像移驾山海关之说，关公自此成为满清的守护神。入关之后，关公即是满清帝国的护国神。从清朝的顺治皇帝加封关羽为“忠义神武关圣大帝”起，在清朝以后的 10 个皇帝之中，先后有 8 个皇帝对关羽进行了总计 13 次封谥，最长的封号长达 26 字之多，即清同治九年，关羽的封号为：“忠义神武灵佑仁勇威显护国保民精诚绥靖翊赞宣德关圣帝君”。估计是受了努尔哈赤 27 个字的限制，如若不然，字数还会加下去。由此，关羽的神格达到了巅峰。

一个神被三教所推崇，也是关公深入人心最重要的体现。

关公作为伽蓝菩萨之地位的认定，始于隋代，自然也是得益于隋朝皇权护持。隋文帝本是在寺庙长大，而文帝之子杨广在成为皇帝前是晋王，拜的师父即为智者大师。据《佛祖统纪》记载，智者大师到了荆州，欲创精舍。晚间盘坐山中，却遇无数阴魂鬼怪干扰，它们预感到一旦佛菩萨来，这些孤魂野鬼便失去了盘踞之所，自然要威胁恐吓，一时搅得天地昏暗，高僧大德的智者丝毫不为所惑。这时，突然云散月清，似被大神驱散一般。智者看到两人来到他的面前，一人威仪如帝王，长者美髯垂胸十分威严，一位年少者英俊飘逸。他们自我介绍乃是关羽、关平父子，死后入住此山。关公态度谦逊，告知智者大师因慕大师法力广大，定力深厚，愿献此山给大师做道场，并承诺将护卫佛法。

智者欣然同意，在寺院建成后为关羽授五戒，使他的身份转换为佛家子弟，鉴于他的名气和历史地位，被佛法无边的佛收编成护寺队伍中的一名神祇了。关公入佛，其实这也成为了佛教中国化的一个重要标志。

他为道教所追捧，始于宋代初年，解州刺史上表奏道，盐池水位不明原因地下降，这样不仅影响了国家税收，还使民间有了关于一些妖孽作祟的传闻。宋真宗亲派特使前往解州城隍庙祈祷，问鬼神之缘由，特使禀报说城隍爷托梦给他，盐池水浅之患是由于蚩尤作怪，这也是中国上古的一个大神，民间慢慢把他妖魔化了。

真宗亦说他同样梦见此事。这时的关羽之魂，通过多年的历练，又有佛菩萨的身份，可以自行游走在朝廷之上了，能在宋真宗的面前显灵，现出神身。他告诉皇帝，蚩尤妖法无边，一时难以剿灭，他会调集三川五岳的阴兵，一齐赶往解州去讨伐这个作祟的妖魔之王。讨伐之日，要求陛下下诏让当地百姓闭门不出，以免被阴兵之魂附体。皇帝自然答应了关羽的请求，于是关羽率众阴兵到解州讨伐蚩尤。两兵相接，一为妖孽一为鬼魂，解州居民哪敢出门。大战五天，蚩尤终于败退，后来盐池的水如往常一样满溢了。

宋代抑武崇文的立国方略，使自身一直处在饱受周边民族的侵扰中，维护疆域安定、抵御外族威胁，不仅是统治者的头等大事，也是朝野上下的强烈愿望。宋徽宗时期崇尚道教，促成了道教的兴盛发展，而这时的道家，自然要广罗神灵，关公的“忠义仁勇”是一个极美好的化身，便被收罗进道教体系内。宋徽宗追封他为忠惠公，加封尊号为“崇宁至道真君”。

“关圣帝君”，简称“关帝”，是道教护法四帅之一。道教认定把关公纳入自己的体系内，应该发挥更大的作用，要把他作为财神来供奉。于是赋予了新的职能，“治病除灾，驱邪辟恶，诛罚叛逆，巡察冥司”，还有“司命禄，庇护商贾，招财进宝”。这样认定，也是有原因的。

据说关公生前善于理财，曾发明日清簿，就是把计算方法设为原、收、出、存四项，后世商人公认这是会计专才，奉他为财神，理所应当。生意人做买卖，最重诚信，跑江湖则要有义气二字。而关公则是信义俱全的化身。中国原本是一个大江湖混合体，到了清代，被少数民族所统治，汉人对朝廷的尊崇难以深入下去，是非对错难分，关公被清代所推崇，自然被各行各业所接受，对其顶礼膜拜便不足为奇了。于是，江湖上的帮会特别敬祀关帝，且江湖中都有结义弟兄，桃园三结义，是一个典型代表，亦必于关帝前顶礼膜拜，焚表立誓，以守信义。

道教把关公纳入体系后，影响较之佛教要大得多，也许是本土宗教，更善于强化本土人物形象，发挥本土人物的作用。

细究关公崇拜的形成过程，我们发现关公是先深入民间，自下而上，由民间信仰和宗教力量推至上层尊崇的，而上层社会被文人学士所掌控。《三国演义》成为关公被儒家接受的一个重要推手。书中有一个重要的故事，就是关公彻夜灯下读使乱臣贼子畏惧的《春秋》，被文士儒生所认同，他们认定关公就是自己人，猛张飞只是个大老粗。关公此时的行为，包括他以后离开曹营，千里走单骑的事迹，也体现了他以《春秋》为代表的儒家世界观。

另外，儒家还非常重视的一种精神，从孔子开始，就是明知不可为而为之，这种精神激发了千百年来儒家知识分子为天地立心，为生民立命，为往圣继绝学，为万世开太平的信念。

如前所述，关公的谥号为“壮缪侯”，就是虽道德完美，武艺高强，可惜壮志未酬。诸葛亮是儒家知识分子的典型代表，把关公与之并列，是因为他们有十分相似的地方。他们最终都是失败的英雄，即后世诗人吟唱出“出师未捷身先死，长使英雄泪满襟”。诸葛亮和关公便成了立德立心的楷模，成为传统文化中一种重要的符号。他们充分体现了一种儒家学说价值。

这个熟读《春秋》的勇士，能从“群雄逐鹿”的乱世之中超然于世，打破了“以成败论英雄”的价值判断和体系，在“成者王侯败者贼寇”的功利判断中，给了历史永恒的参照。关公是被下层人民先推选出来，慢慢地为儒家所接受的一位不朽圣贤。

可以说，关公是儒家伦理的忠实的实践者。

儒家虽是敬鬼神而远之，关公之于儒家便是“关圣帝君”这一点也不矛盾。

再说民间，他本是劳苦大众中的一员，通过不懈努力，成帝成圣成佛，对于民间，他更应该服务于他们，所以，民间对关公的实用主义更甚，民间将关羽当作“战神、驱邪神、守护神、武财神”。我老家的客厅堂上，右边供奉着关公财神像，他负责不仅为我们家招财进宝，还有一个重要职能，就是消灾辟邪，他的神位正对着大门，孤魂厉鬼休想从他那青龙偃月刀下逃脱。我年迈的老母，大字不识，却非常精通安放关帝之位。

我出生于上个世纪六十年代，家乡是水乡湖地，幼时记得家家有船，面对的是十年九水的收成，记得小的时候，我串门走亲戚时，总能见到关帝灵位，那时乡村贫困，用砖瓦制作的一人多高的象征性小庙，写上关帝的名号，立在村头路旁，守护着乡村安宁和平和。当然“文革”一来，所有庙宇和灵位，都被铲除了，而现在又到处可见关帝庙。

中国戏曲，在很长的历史阶段，具备教化人的功能，戏曲对关公的形象传播，也发挥了很大的作用。关公成神，对于统治者也有着很大的震憾力，比如清代皇宫上演戏曲，只要关公一出场，所有人，包括皇上在内，都要离坐起身行礼。而更有意思的是，关公登场，演员必须闭着眼睛，据说这个关公一睁眼就要杀人。这个规矩，一直沿袭着，演员虔诚地恪守不敢违规。

从有清一代来看，孔庙每县一座，而关帝庙则是每村一座，就是说，全国有孔庙 300多座，而关帝庙则有 3000 多座。

关公大帝，汉封侯、宋封王、明封大帝、释称佛、儒称圣、道称天尊，这样一路叫过来，又称为关武大帝，珈蓝菩萨，战神、驱邪神、守护神、武财神协天大帝、翔汉天神、武圣帝君、关帝爷、武安尊王、恩主公、三界伏魔大帝、山西夫子、帝君爷、文衡圣帝、崇富兵君……

将关羽的追封梳理一番，便会了解关公之所以深入人心的真正原因了。

以一副对联为证：

儒称圣，释称佛，道称天尊，三教尽皈依。式詹庙貌长新，无人不肃然起敬；

汉封侯，宋封王，明封大帝，历朝加尊号。矧是神功卓著，真所谓荡乎难名。

作者简介：

冯知明，出生于湖北省汉川市，南京大学中文系毕业。从1984年开始文学创作，在出版社及各文学期刊出版或发表《扭曲与挣扎》（长篇小说）、《百湖沧桑》（长篇小说）、《楚国往事》（历史随笔）、《楚国八百年》（大陆简体版、台湾繁体版）；另有一套三卷(《灵魂的家园》《对生活发言》《鸟有九灵》)作品集、台湾版散文集《童婚》；任3D动画片《武当虹少年》1-2季（52集）总编剧。各类作品共计500多万字。

冯知明曾参与创办《武侠》杂志（月发行量72万册）、《奇幻》杂志（月发行量54万册）、《故事》杂志（月发行量50万量），影响千万70后、80后、90后读者；多次举办40多所大学的专家学者武侠文学年度研讨会；曾出任盛大文学高管，对网络文学有深入研究；他认为，普及性及大众化程度很高，娱乐文学，已经培养了大批高素质阅读者，推动着严肃文学时代的来临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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